close

第十二章

(第四天,七月二十日, 01:31)

 

我的房間從不開窗,滿室滯悶的空氣全都進入過我的身體,每呼吸一口,都有上一口的殘餘體溫。小檯燈、鐵桌椅、單人床,排列組合不多一眼即能望穿。報紙跟垃圾袋封住唯一一扇窗。

 

我躺在床上,黑暗中享受著自己的體溫。我覺得安全。

 

所以當一陣失溫的空氣捲過時,我驚嚇。一束刺眼的光線捏著我瞳孔成了小點,在光亮撕裂黑暗的同時我逆光看著幾個西裝男手緊握著手槍,槍口如漆黑瞳孔看著我,嘴裡不知嘶吼什麼。其中一個撥開人群,手中閃了下一枚晶亮。

 

之後,我才慢慢習慣光線,看著那人混著臭酸牛奶味道的嘴裡慢動作噴出了「警察」兩個字。印象中,我被從床上提起,再被狠狠地甩上壁紙嚴重脫落的那一塊。在雙手被折向背後的當下,黑色再度填滿視線,我又重回了黑暗的懷抱。

 

再度看到光線時,發現自己在個有簡單鐵床的籠子裡,身體異常疲憊。連續打了兩個哈欠,後腦有些腫痛。壓抑著暈眩起身,腳底才摸到地面,籠外一個人影快速接近,一股似曾相識的酸奶味道竄入鼻孔。

 

人影打了打手勢,要我站靠籠邊,轉身,雙手背身後。隨後,兩個冰冷的環各自圈上雙手手腕。我忍不住笑了笑。犯罪小說的經典場景,好幾次我幻想過自己像個犯罪明星般被逮入大牢,作者如何大篇幅的描述這情景,這次終於實現。

 

接著,如同那幾次的幻想一般,酸奶嘴幫我開了眼前的門,還護送我上了二樓。二樓,裝滿了別著配槍與手銬的人各自忙碌著。儘管這夢想的時刻來地如此出奇不意,但我還是在走道中央停下腳步,得意地左顧右盼了一番。

 

沒割傷一個人,沒偷竊一塊錢,更不需要觸摸哪個其貌不揚的女性的胸部或屁股,看看我現在,在盛滿帶槍人偶的空間中雙手上銬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

好想跟哪個人炫耀炫耀。我想起住我樓下的宅男阿魯。

 

猶自沉醉之時,酸奶嘴冷不防從後推了一把,下巴僵硬地朝左手邊一個長廊一頂。心情愉悅的我刻意放軟嘴角稜線朝他友善一笑,畢竟把我帶來這囂張他也有一半功勞。還沒等到對方友善回應,我就被推進了間只有鐵桌鐵椅的房間。

 

要幹嘛?

 

這房間四面牆一樣的灰,沒有新舊斑駁的漸層,就連剛被推進的那扇門都彷彿融進牆裡。無趣的環境,勉強捧著耐心等他把手銬鎖上鐵桌上的小環,我不想在這,我想出去看看外面帶槍的那些人。

 

他們在忙什麼?

 

跟外頭的忙碌相比,酸奶嘴到外頭給自己倒了杯咖啡,舒舒服服的在對桌坐下,然後悠悠哉哉的淺啜了兩口,他靜默地看著我,持續了快一分鐘。

 

怎麼,有事嗎?

 

雙腿換了姿勢,我不耐煩。等到酸奶嘴看我看到滿意了,才慢條斯理的打開紙製資料夾,從中抽出一小疊照片,一一滑過桌面。力道剛好,相片輕搔了我的胸口。

 

最上頭一張是灰白街景。儘管解析度不足,我還是能夠認出照片上的紅磚建築、黏滿口香糖渣的行人道、一旁的磨石子階梯以及那兩只粗細的雕花扶手。二十個慘白未被享用的香菸全屍,一張、兩張、三張…。相中無色模糊的我默片般地轉身離去。

 

原來是為了這個,我恍然大悟,上身往椅背一靠。亂丟垃圾。一次丟20支菸就能來警局玩一趟。

 

耐心地等我欣賞完相片中的自己,酸奶嘴吸了一口氣,張了口,多少杯隔夜咖啡才能造成這種氣味?我偋住呼吸,看著他的龜裂的脣問著照片中的人是不是我。

 

我點頭,三下。然後看見他第一個微笑。我想我可以在警局多待幾天了。接著,酸奶嘴又從資料夾中抽出幾張照片,朝桌上用力一擲。

 

他的微笑紋風不動,彷彿蒼蠅紙黏上了臉。

 

照片幾乎散滿我這半邊的桌面。灰白膚色的人形,乍看之下我還以為又是黑白照片,相中的人光著身體,身上蓋著白色被單,躺在金屬製的床板上。

 

酸奶嘴的龜裂的唇又畫出相同的順序形狀,他問我,認不認識這個人。

 

我花了一段時間才認出這雙眼微張的灰色的老人,保羅‧偉曼,我的精神科醫生,正躺在驗屍抬上。

 

就連死了,他還是擺著那種「一切都會沒事」的表情。

 

我再次點了頭,表示認識。

 

酸奶嘴的微笑更加深刻,他將我的照片與死掉醫生的照片並排,嘴裡連串地不知說了什麼,太快了,我搖了搖頭表示不懂。於是他又重覆了一次。

 

相同嘴型被激動地放大,酸奶味道因此更加濃郁,我卻是一樣不懂。

 

我誠實的聳了聳肩。酸奶嘴明顯被我誠實的舉動激怒,嘴型不斷擴張,酸奶味道逐漸侵襲所有空氣。噁心,我皺著眉頭,不耐地扯了扯腕上的手銬。

 

僵持到了一個界點,酸奶嘴突然一步靠近,嘴,就在我的鼻尖。

 

我偋住了呼吸。

 

此時,皮膚感覺到一股清冷的空氣注入這單調密閉的空間,將我從那鋪天蓋地的酸霧中解救。我滿心感激的望向那冷空氣的來源,一位身著套裝的金髮美女闖了進來,一個黑色大公事包先是擋在我和酸奶嘴之間,美女隨後竄了進來。

 

我聞到清甜的香水味。太甜了,對我來說,但在此時我鼓脹著鼻翼貪婪地吸吮著。那女人是誰?

 

在我還沒反應過來,那女人修剪地整齊晶亮的指甲已經指著酸奶嘴的鼻尖,把酸奶嘴逼得節節敗退。我太沉醉其中,已至於沒搞清楚他們到底在爭執什麼。

 

混亂中,只隱約了解什麼「夜間偵訊」還是什麼「緘默權」之類的。

 

不到五分鐘,一切就結束了。酸奶嘴已經被逼到了門邊,儘管右手翻開了西裝插腰亮槍,仍助長步了什麼氣勢。

 

挫敗寫上了表情。

 

最後,他解開了我的手銬,亟需乳液滋潤的龜裂手指先指了指我,再指了指他自己的眼睛。

 

老套。

 

金髮美女不只逼退了酸奶嘴,還擊敗了我對警局牢房的慾望。我不自主的跟著她步出了警局。

 

外頭點點星空。

arrow
arrow

    瑭璜DonJua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